耀诞【送给自己的信笺】
：「国庆日，吾修信，寄己出。」
我冗长的生命开出灿烂的花，如蜻蜓掠过池塘般轻盈，如除夕夜里燃放的烟花般绚丽。也许在一些人眼中，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，值得普天同欢；也许在一些人眼里，今天无事发生。
但我自己是知晓的，今天便是我重获新生的日子。七十三年前，我还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，残破凄惨的，甚至称不上国家的，列强人人见了都能踩一脚的烂泥。
腰板儿在那一天直起来了，盛大的典礼结束后，我倒在草坪上，战乱刚刚结束，我破败的身子还不太受的住站着看完那典礼，但我咬着牙撑下来了。那天伊万偷偷从莫斯科飞过来陪着我，我心里是很欢喜的，却也担心他因为偷跑被上司罚了，便轻声劝他回去休息，他却板起脸来唬我，问我说话是不是在威胁他。
我当然惊惶，连声道不是，他却笑起来，把我拥进怀里，脑袋搁在我头顶上，姿势有点儿像抱抱枕。我感觉不太舒服，便扭了扭身子，却被他瞬间抱得更紧一些，勒得我有点儿疼痛，禁不住呻吟出声。
他像刚刚回神似的，忙不迭放开了拥着我身子的手，虚虚儿环着我的腰际，我软声和我道歉：“我只是有点害怕，尽管我知道作为社会主义，呃，我是说，我不应该这样想，可能沙俄的记忆在作祟吧……小耀，那个，你建国了的话，会不要我吗？”
我背着他，看不清他的神色，但用脑子想想都知道这人此时必定一副委屈的模样。于是我便抿唇一笑，回首拍了拍他发质蓬松的熊脑袋——“不会。”
那日坚定话语仍烙心田，今日翱翔于空，蓦然回首，竟发觉那一步一步走来留下的血脚印上也开着花儿。天上有太阳，被新生的朝阳沐浴着，我总算是舒展了身子，同几十年前一个模样——而身边缺了个白头发、爱戴围巾的家伙，他总要忙。
今日写这些，颇有些旧事重提的意味，但也无妨了，本身我就是要说说的，关于我曾经的、如今的、人尽皆知的——爱人。
我遇见他，在1921的隆冬。第一次见面，他穿着一身军装，颇为严正的模样，看着我的目光却带笑，伸手便轻轻松松把我从泥地里拽了起来，给我拍拍衣服上的污泥。
他告诉我，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，他作为大哥，会多多照顾我。经年累月的战火灼得我全身都疼，意识恍惚之中便开口应了。那之后也不是没后悔过，还暗自立誓终有一日要超过他。
当然，我也做到了。五十年代，我们彼此扶持，七十年代，我们冷眼相对。疯狂的九十年代里，我们却在茫茫大雪中拥吻。
海枯石烂形容我们不合适，如果非要说的话，伊万布拉金斯基是我数千年生命里，第一个，也是唯一一个动了心的。
我不清楚为什么他从沙俄变成苏联的时候没有失忆，但到他成为俄罗斯的时候，却失去了全部记忆，身体也久久不好。
转过年来，我没去国庆的庆典，翘了班去照料他修养身子。那天黄昏，伊万眨着一双紫眸，有些为难地问我：“耀，那个，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？”见我颇为不解，神色复杂地看他，他忙解释道：“你对我很好，所以我就是想问问，我们…不是国家层面，只是说我们个人的…之前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系……？”
我沉吟半晌，在他忍不住想开口说什么之前轻笑一声 摇了摇头：“邻居而已，住的近，你之前也帮着我，关系好一点儿也平常。”
他舒了口气，又好像叹了口气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些失落，但此刻我也是心乱如麻，实在没心思去安抚他一二，直接告辞离开了莫斯科，搭乘当晚的飞机回了北京。
上司没有责骂我，反而叫我去好好休息，我心中有好些愧疚，点点头应了。那日晚上我却辗转反侧，夜深了也没睡着，出门点了支烟坐到公园里。
如今想来，从前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也都如同戏文一样，让人看了发笑，心口发酸。我和伊万还是不可避免地越走越近了，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里，我们甚至同吃同睡——当然是在北京，我不会去莫斯科。
渐渐的，他愈发能多想起来一些关于几十年前的事儿了，我心中有欢喜，也有紧张与忧郁，自己仔仔细细整理一遍我们从前那些疯狂得惊人的事迹——纵然多半都是伊万主导的，我还是感觉脸颊和眼睛一并发烫。
去年国庆日，我收到一封信，署名——我亲爱的万尼亚。信中絮絮叨叨说了好些，多数都关于我们近期一些大大小小的事儿。我心中有一种被填满的感觉，但依旧余下一个不大的孔洞，一个我自己也不知如何才能填满的破窟窿。
也罢，我此时坐在小院儿里桑树下头，望了望夜空，那繁星点点，那北辰明亮。那儿是我向往一生的浩瀚宇宙，那儿是我向往一生的国泰民安。
我预备着瞧见一回朝阳初升，于是今晚便不睡了，一会儿和万尼亚打个电话，等着收他的礼物就是了。
不知道今年他会送什么，不过送什么我都喜欢就是了。写到这儿，我笑自己傻——被爱冲昏了头脑的家伙，可不就是傻子吗？
也不是第一次为了万尼亚当傻子了。
我收了万尼亚送来的一封信，信封上写着「白日启」……看得我有些想笑，他什么时候这样文邹邹了？
那便写到这儿吧，琐碎事儿大大小小的也说了好些，想来这封信也会和从前数十年的信件一起丢到箱子里任凭灰尘染指，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去翻一翻。
——毕竟，总要要向前看的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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